谢昌元座右自警辞卷

 文天祥

谢昌元《座右自警辞》,文天祥草书,纸本,纵36.7cm,横335.7cm,书于咸淳九年(1273年),中国国家博物馆藏。

时文氏三十八岁。作品草书七十一行,其中《座右自警辞》四十四行,三百一十五字,字体稍大。后文跋二十七行,二百八十一字,字体较小。款署“咸淳癸酉六月吉日,后学文天祥书”,下钤“文氏天祥”篆书朱文方印。卷后有南宋王应鳞书跋,元代蒋岩、明代万韫辉、邾智、廖驹、程启充等人题识,并有谢源小楷书渠远祖谢昌元《行实》。卷首为清乾隆帝题“文天祥书谢昌元座右辞、内府鉴藏”等字,下钤“神品”、“乾隆宸翰”篆书朱文方印。明代都穆的《寓意编》、清代吴升《大观录》、安岐《墨缘汇观》、清内府《石渠宝笈续编》等书著录。

关于卷中所涉及的谢昌元之名,见于《宋史·文天祥传》。文天祥被执至燕,“(王)积翁欲合宋官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,留梦炎不可,曰:‘天祥出,复号召江南,置吾十人于何地!'”此句说明天祥被擒至燕时,谢昌元已降元。文氏书此卷于咸淳九年,时年三十八岁,昌元则六十岁。是年正月,天祥除湖南提刑,辞免不允,三月领事。《文山先生集》卷四有《湖南提刑到任谢皇后表》,说明此时天祥、昌元皆在湖南。谢氏以东汉冀州刺史苏章公志私恩之辩,而以敦友道、扶世教为己任,斥世间卖友求荣、钓名干进者,置之座右以自警。天祥在卷中跋谓:“足以树大伦,敦薄夫,救来学之陷溺而约之正,”称赞谢昌元为“真仁人”。王应麟在跋中也赞道:“敬斋(谢昌元号)述之,矫薄归厚,文山健笔,立懦廉顽。”据此卷中谢源所撰昌元《行实》载“昌元字叔敬,号敬斋,资州资阳人,淳祐四年以《易经》魁蜀省,登进士第,累官至秘书少监。宝祐五年以知施州除太常博士。南宋亡后,至大都大安阁里朝见,圣旨劳问甚悉,分付平章:‘他是直南好秀才,你好看觑他者。'……又奉圣旨,随驾上都。嗣是,日蒙宣问,因得历陈时政得失,无所顾忌。奉圣旨:‘将谢秀才所奏各事遍行天下。'累蒙圣问,欲得何官,尚书累辞不拜,曰:‘陛下安用此亡国之臣。'圣当年七月,内忽承宣命;赐以前职,勾当专一讲究中书省里公事,尚书再拜。……留京十有四年,……圣元二十九年卒,年七十九。葬鄞邑翔凤乡之原”谢氏在史书上无专传,除上述谢源《行实》外,元人袁桷《清容集》卷三三《师友渊源录》中称:“谢昌元,资州人,淳祐甲辰别院第一,守封州,提举广东常平。幼岁见刘文节公光祖,能道蜀士大夫言行,可传录,言蜀中亡事甚惨,侨居于鄞。入朝,为礼部尚书。”另外,袁桷还在《延祐四明志》卷五中称:“谢昌元字叔敬,西蜀资州人,幼岁见刘文节公光祖简州,应对敏解,为题扇赠之,且勉以学。见魏文靖公了翁,复奇之。类试四川第一,调绍庆府教授,守施州,筑城以备御。开庆元年,除太学博士,迁太常博士,知封州,新学校。提举广东常平茶盐,奏蠲盐银,以宽民力,疏人不报,卒损俸代偿之。为沿海参议官,因家于鄞。·德祐元年,以著作郎迁秘书少监。……(至元)十四年,世祖平宋,乃命子召昌元入朝,上深器之,呼为南儒,预议中书省事。……为礼部尚书。……至元浑一之际,凡所朝议,昌元诸人皆得预闻,后以老归,卒,葬于鄞。”据全祖望《鲒琦亭集外编》卷六《陆字鐤墓碑铭》称:“昔德祐之际,谢昌元赞赵孟传诱杀袁进士以卖国,执事之家风也。今幸总戎不为孟传,遂使执事不得收昌元效顺之功,以是知卖国之智,亦不能保其万全也。”文中所说袁进士是指袁镛。万斯同《宋季忠义录》卷八中说:“二辰镛字天与,鄞人,有大志,邃于《春秋》,登咸淳进士第,以父忧末即仕。见国势日蹙,窃叹日:‘生则宋臣,死则宋鬼。顾无寸兵尺地,不能捍御以固社稷,得仗义执言,从常山、睢阳于地下,不失为宋臣,是矣。'适元将遣游骑十八骑驻西山之资教寺,镛悲愤激烈,约沿海制置使兼知庆元府赵孟传,将作少监谢昌元共御敌。二人曰:‘尔第先往,我二人当以兵继。'镛遂奋然独往,厉声言曰:‘汝主无故谋起干戈,残我土宇,使我人民宛转锋刃之下,天下鬼神所不容,四方忠义之士日夜愤惋,勤王之师四至,吾恐汝此归无日也。'言未竟就执,而二人已密往东厩献版图迎降矣。元将奇镛才,胁令降,曰:‘从则富贵,不从则烧戮汝,'镛骂曰:‘我为宋臣,死则死耳,终不从汝也。'元将怒,纵火缭之。须发殆尽,词气愈厉,至死不稍变。其日,家人惊悼,赴水而死者十有七人。”《宋史翼》中也有相同的记载:“此兵闻之,疑信犹未决,明日元兵四集,孟传、昌元惧,乃以兵献干慈溪之东厩。镛失援被困,因挺身与接战,自辰至酉,力不支,为所擒。” 可见谢昌元此时的所作所为,卖友求荣,与《座右自警辞》相差甚远。他一生前期倡言周、孔之道,人伦之本,论文谈兵,济时捐俸。为人之所仰。后期竟沦为卖友求荣、钓名干进的降臣,这是文天祥生前所料不及的。从是卷的书法风格上看,文氏用笔多出于阁帖,而又接近于王献之、怀素,字与字之间相互呼应,行笔流动,以中锋为主,间施侧锋取势。清阮元在《石渠随笔》中说:“书法极摹怀素。”安岐《墨缘汇观》中也评此卷“笔法清劲纵任,不苟其辞。”明人张丑评其书则为:“信国书体清疏挺竦,其传世六歌等帖,今人起敬起爱。”的确,文氏之书因其人品高而广受后人珍视。

文天祥现存的书迹除《谢昌元〈座右自警辞〉卷》外,尚有《小青青诗卷》、《端阳帖》、《木鸡集序》、《虎头山诗》等传世。其中《木鸡集序》是文氏咸淳九年所书,与《自警辞卷》同出一年。其章法似王羲之、怀素,线条瘦硬,收放自如,体势通达,可以说是《自警辞卷》的“姊妹篇”。另有草书名作《虎头山诗》是文氏被执后书于元大都,其作笔触偏细,用笔多有牵联,清疏可人。款署:“天祥泣血”。此书极具儒家风度,书法洋溢着很浓的书卷气,精致脱俗,后人跋此书为:“…其笔意乃雍容闲雅,无一毫惊惧荒迫之状。……然非素存素养之,孰能如是乎?”此语道出文氏临危不惧,面对生死泰然处之的儒生本色。此作是其高尚人格又一次升华的外在体现。


作品原文:周公谓鲁公曰:君子不弛其亲,不使大臣怨乎?不以故旧无大故,则不弃也。孔子曰:君子笃于亲,则民兴于仁;故旧不遗,则民不偷。周公传国,孔子立言,恳恳于亲戚故旧者,皆所以厚风俗、美教化也。世远人亡,经残教弛。汉苏章为剌史,行部有故人,为清河太守,设酒肴,陈平生之好甚欢。乃曰:今日故人饮酒,私恩也;明日剌史案事,公法也。不知太守谓谁厥罪,惟何观其一天、二天之说!是必巧言令色之鲜仁而非直,谅多闻之,三益也。然既知之,有平生故旧,适然相逢,只当忠告善道,委曲,劝勉,使之悔过迁善,或使之自作进退。何乃待之以杯酒,加之以刑责?盖卖友买直,钓名干进尔,而论章者多亦不复用。然则,何益哉?世变愈下,人心愈非。至唐韩子,则叹有反眼下石,为禽兽之所不为者。宋苏子则谓争半年磨勘,虽杀人亦为之者。观韩、苏之言,则苏章杯酒殷勤之欢,亦无之矣。周、孔垂训,必归之成德,君子有旨哉。

右敬斋谢先生坐右自警之辞。人之所以为人者,以有人伦也。朋友居人伦之一。其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,虽其情礼有降杀,而义之所起,皆天性之不能自己者。惟其出于天性,是以均为人道之大端。亲者无失其为亲,故者无失其为故,各尽其分,所以为人也。自汉苏章有刺史故人私恩公法之语,世以为固。然而,莫知其非,传为故实,流俗雷同,千余年于此。先生本之人心,按之经义,用春秋诛心之法,以卖友买直,钓名干进以发其微。于是,知章之不可干以私,乃自私之尤者也。正使当时繇是而为公为卿,外物之得,曾何足以救本心之失,况不必得乎。语曰:观过斯知仁矣。先儒谓:君子过于厚,小人过于薄,章不足云也。先生之论,足以树大伦、敦薄夫,俅来学之陷溺而约之正。先生真仁人哉。咸淳癸酉六月吉日,后学文天祥书。